这是《自拍》第362个口述故事
如果你有故事,请私信我
雷静/口述
木头/撰文
祖一飞/编辑
我叫雷静(@雷静非漂),一个80后“非漂”,目前在肯尼亚做生意。2009年,我从西北工业大学硕士毕业,在国字头央企分公司拿到了一份稳定工作,刚入职就月薪过万。两年之后,我确定自己不适合那种稳定安逸的环境,狠下心裸辞了。为了从事更感兴趣的外贸行业,我跑到深圳从最底层的外贸销售做起,用5年时间积累经验,最后做到了团队经理。
2016年,我离开公司单干,在出国淘金的热潮下来到非洲创业。期间遭遇过合伙人诈骗,失去了所有积蓄,但我没有放弃,更没有丢下员工跑路,咬着牙在这里坚持下来。如今,我在肯尼亚拥有一家自创电商品牌,带着20多个非洲徒弟一起开网店,全年营收做到了近5000万人民币。是非洲这片土地,让我相信了“人逢绝境是重生”的道理。

我和公司的非洲员工在一起。
这些年敢一个人满世界跑,或许正是因为我小时候当了太久的“乖乖女”。我是移民哥,1983年生于延安的一个普通家庭,在姐弟四个里排行老大。我爸是一家小建筑公司的设计员,常年在工地不着家,我妈是村里小学的老师,边上课边带我们姐弟几个。
那时候不少家长重男轻女,都会让女孩早早辍学洗衣做饭,或是出去打工补贴家里。我爸不这样,他说无论男孩女孩,只要好好学就一直供下去。作为老大,我从小就是三个弟妹的榜样,尤其是在学习方面。其实我主要是怕我妈,她对学习抓得特别紧,教育方式又比较简单粗暴,不听话就一巴掌呼下去。
我们姐弟几个每天放学前就得把作业写完,回到家继续做我妈布置的,那题量至少是学校的三倍。我的童年几乎没什么玩耍时间,很多80后记忆深刻的《灌篮高手》、《西游记》之类的动画片我都没看过。对学习的刻苦,也让我养成了不服输的性格,骨子里天生有一股拗劲儿。

我两岁时,妈妈抱着我拍的照片。
小学毕业,我爸把我转到了县城上中学,或许是在我妈的管束下形成了习惯,我身上好像被紧了一根发条,以前是我妈拧,现在是我自己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次考试我都是全校第一,尤其数理化,印象中我的数理化成绩就没有考过99分,无论老师怎么出题,不管第二名考多少,我都是100分。学校晚上熄灯早,我会拿个本子自己坐在路灯下写作业,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动力,就想让爸妈知道我可以考第一。
当时我们县是东部省份对口扶持对象,每年会把中考前四名学生选送到江苏去读高中,学杂费全免,每月还给提供200块钱生活补助。也算意料之中吧,一考完我就知道自己能去,后来果然被选去了江苏宜兴的和桥高级中学。第一次离开家门到陌生的城市,我觉得很新奇,学校也把我们几个西部学生当宝贝一样,连校长都经常请我们吃饭。
三年后回延安高考,我顺利考上了985院校西工大。我本科学的是应用物理研究,这个专业是我爸挑的,我自己兴趣不大。当时,我们宿舍楼跟留学生楼挨着,经常遇到留学生过来让我帮忙打个出租车,帮忙接个电话什么的,有时候我也会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帮着买单。就这样,我对英语产生了强烈兴趣,开始近乎疯狂地自学英语。

我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angela。
为了学好英语,我寒暑假都不回家,在msn上找外国网友练英语,地区一般会选择美国的一些城市。中美时差12个小时,正好黑白颠倒,那段时间我就白天睡觉,半夜爬起来聊天。刚开始我只敢打字聊,后来开始尝试语音电话,慢慢地,我的口语听上去比英语专业的学生都好。
随着口语水平提高,我试着做起了兼职翻译,主要是为来西安参加展会的商人服务。这份工作很辛苦,好处是多劳多得。有时候遇到出手大方的港澳台或国外客户,价格往往会翻好几倍,一个单子跟几天时间就能挣一万多块钱。
加上学校给的奖学金,我手里的钱根本花不完,经常把多余的打给家里。也是从那时候起,我萌生了做国际贸易的想法,这行可以和世界各地的人打交道,而且挣得还多。

研究生毕业时的照片,右数第一个是我。
后来申请本校研究生,我就转方向学了企业管理。2009年硕士毕业,我原本打算找一家国际贸易公司大展拳脚,不巧赶上全球金融危机,大部分贸易公司生意惨淡,有的甚至都活不下去了。我尝试给几家公司投过简历,有的根本不招人,有的待遇很差。
最拿得出手的一家做海运的央企,也就给我开了不到5000的月薪。这点钱对于刚毕业的学生来说还算可以,跟我之前做兼职翻译一比就差得远了,还是达不到我的期望值。后来,中国移动来我们学校招聘,说是央企待遇,起步工资就1万多,我立马投了简历,一路通过面试。分公司驻地在广东惠州,我主要负责市场营销方面的工作。
入职之后,我发现不适应国企严格的规章制度。我有太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却很难按自己的想法实施,必须按照成熟的业务体系来执行。尽管如此,那两年我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市场营销这块,比如如何利用数据库做分析,用ppt做营销方案,还学过一些数据库编程。

和移动公司同事合影,前排穿短裙的是我。
干的时间越久,对业务越熟悉,我越有自己的想法,总是憋不住想提出来。每次领导都说:不能冒险,犯错可就不好了,我们还是按制度来。有次部门让我负责一个客户模型分析的项目,虽然它被总部评为“优秀项目”,成了行业样板,但我个人觉得最有用的部分被删掉了,拿了奖反而让我更失落。
或许是之前想做外贸的想法一直没实现,我越干越觉得没意思。每次吐露这种想法,周围就一片反对声。朋友家人都觉得这份工作待遇这么好,我一个女孩子就应该留在这里,别人想进还进不来呢。酝酿了半年多,我还是决定跳出这个安乐窝。
2011年,我正式向领导提出辞职,告诉他我要去创业。领导平时对我不错,他听了非常惊讶,劝我可要想好,再回来就不容易了。
当时我男朋友也在公司,我们俩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按理说,有一份稳定工作和朝夕相处的爱人,按部就班干到退休应该是大多数人的选择。我知道男朋友肯定不同意我辞职,只能先斩后奏,辞完职才告诉他。可能他觉得我想法幼稚,出去闯一闯遭点罪,干不下去就会回来。而那一刻的我,就像一只终于飞出笼子的小鸟,觉得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虽然心里一直想着做外贸,可真实的外贸行业到底是什么样,怎么做,我一点都不懂,一切要从零开始。我在网上应聘了一家深圳的外贸公司,主要销售led显示屏。我的工作任务就是把这些屏幕卖到全世界,每天坐在工位前,盯着电脑握着电话,通过阿里巴巴、谷歌搜索各种潜在客户,不停地用电话、聊天软件联系他们推介产品。
像我这种新手,刚开始没有业绩提成,每个月基本工资才3000元,当时房租一个月1200元,加上吃饭、买东西,这点钱在深圳根本不经花,我也不好意思告诉家人朋友我工资多少,总之入不敷出,幸好手头还有一点积蓄能勉强度日。以前明明拿那么高工资,现在跑来领这么点钱,有时候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2012年,在深圳做外贸工作时,和公司同事在办公室合影。
虽然钱挣得少多了,我一点没觉得难过,毕竟是在学习,这件事也是需要成本的。差不多干了快六个月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订单没拿到,内心其实已经放弃了,想着可能一直拿不到订单,大不了公司把我辞掉,再换一家继续学。正当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人生第一份订单突然找上门来了。
有天看到一位智利的客户在网上询问产品情况,我简单回答了一下,对方没有再回复。我以为又是一个擦肩而过相忘于江湖的过客,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对方直接下订单了。那笔单子不大,25000美金,在我们公司算是小订单,这一单我也就能拿到5000元人民币提成。不过对我而言,它的意义可太重要了,我没好意思表现得很夸张,强忍着按耐住内心的激动,长舒了一口气。
半年多的工作让我总结出一些经验,对外贸销售而言,不需要过多花言巧语,只需要第一时间了解客户需求,把最适合他的产品亮点简要说清楚,客户会有自己的选择。所谓“欲速则不达”、“上赶着不是买卖”,特别是国外客户,大多比较严谨,很关注移民哥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后来,我们决定把卖掉的手机款先扣下,不再往回打了。合伙人再来非洲看业务的时候我就找他挑明了,对方也直接摊牌,拿着假账告诉我一共亏损80多万,我应该承担百分之三十的责任,算下来是24万。
再加上别的支出,我这一年不仅白忙一场,三十万本钱也拿不回来。为此我把合伙人告到肯尼亚警察局,我们两方每天都跟警察交1000美金,一直调解了15天,问题还是没解决,我最后只能认栽。
被骗之后,我想了一下,这一年多时间我在肯尼亚已经有了稳定客源,国内也有认识的供应商,不如接着自己干?于是,我向朋友借了10万,又办了几张信用卡,一共筹集15万资金,从深圳华强北批发了5000部手机过来。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批用来打翻身仗的手机刚运到非洲,就出了问题。
到货后,客户发现这批手机没有m-pesa功能。m-pesa是占肯尼亚市场份额99%的一个手机支付服务,没有这项功能的手机在这里基本等于废品,100先令(折合人民币5.7元人民币)出售也没人要。客户要求全部退货,我赶紧联系供应商了解情况,后来查清楚,是厂商给这批手机更换了主板和零部件,肯尼亚的运营商无法支持m-pesa联网。

肯尼亚街头,左边柜台下面两层摆的都是当年流行的功能机。
这么多货砸在手里卖不出去,我脑子一片空白,盯着被退回来的手机,想哭都哭不出来。连着几天我觉得全身无力,站起来就晕,后来情况更严重,好几次直接摔倒在地上。我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前后花了300多美金,当天只拿到一个尿检的结果。医生告诉我,尿检显示我体内的蛋白质正以高于正常值1000倍的速度流失,可能是肾有问题。
这个消息让国内的家人坐不住了,考虑到肯尼亚的医疗水平相对落后,身边也没有人照顾,所有人都强烈要求我赶紧回国治疗。我也有些害怕,想着等其他检查结果出来看看再说吧。
一连几天去医院取结果,医生都说tomorrow(明天)!十多天时间,好几项检查结果还没出。后来终于确认我身体没有大碍,是急火攻心,短时间内压力过大才出现这种情况。经历了这一遭,我想明白了什么叫“人生除死无大事”,心态反而平和了许多。

2018年,我康复后回国和一家人在一起。
那段时间,一有空我就去肯尼亚各地的批发市场转,想看看还有什么市场能做,其实还是因为心有不甘,不想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后来,有一位在肯尼亚的中国朋友着急回国,找到我帮他把租的仓库退掉,说里面还有一批手机壳和音箱,让我看着处理,实在不行扔了也可以。
我拿着他留下的东西去市场了解了一下,发现手机壳已经过时,再便宜也没有人要,而其中一部分音箱因为款式太过时髦,竟也没有人要。这位朋友在国内有家工厂,待在这里越久损失越多,所以才走得那么急。我看着仓库积压的货,突然想到肯尼亚有个电商平台叫jumia,之前我关注了很久,只是一直没用过。
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我注册了一个店铺,简单拍了几张照片,就把音箱和手机壳挂了上去,然后出发去了另一个城市。几天之后,在我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收到一封邮件,通知我jumia上有一个新订单。我赶紧打开看,原来真的有人下订单要买一个音箱,要求24小时内送到。

我在肯尼亚考察批发市场的照片,后来生意重心转到了线上。
没想到,从这小小一单开始,店铺的订单量开始翻倍增长,不到一年时间,我就把仓库留下的滞销产品快卖完了。当然,一部分手机壳确实没人要,那就干脆扔着不管。挣的钱我没有私吞,把货款给朋友打了过去,他都没想到我能卖掉,又退给我一部分,说成本没那么多。后来,这位朋友成了我很好的合作伙伴,我销售的很多商品都是他在供应。
在肯尼亚打理网店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踩了不少坑。当时注册的时候,我没仔细看那么长的英文协议,每次都是吃了亏才记住教训。比如,最早一批音箱因为我没按平台规定先送到中转站,由平台负责配送,导致一直没收到货款,相当于白送给人家了。
平台还要收取15%的佣金,再加上运费,不仅不赚钱,还得搭钱进去。有时候因为缺货没有及时下架商品,取消订单一单要赔偿200先令(约合人民币11元)损失,有的买家钻空子大量下单,也让人很头疼。

管理仓库的非洲员工在核对提货单。
到2019年底的时候,随着业务量增加,我们的员工增加到了20多个。肯尼亚人口不到5000万,失业率还是比较高的,所以这边用工成本比较低,一般每月150美金左右。我的公司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这里还算是非洲发展不错的地方,依然很难找到合适的员工。
由于教育水平不高,很多人连最基本的数数都搞不清楚。有时候要清点整齐码在箱子里的货物,我们中国人一般是简单数一下几层,每层几个,很快就算出来了。他们不会乘法,每次都要倒出来一个一个数,让人看得干着急。后来招新工人的时候,我就先考考数数,数得快的、准的才给入职机会。
拉文是我招来的一个本地大学生,她毕业于内罗毕大学,算是肯尼亚的精英阶层。她刚来的时候对电脑一窍不通,更不知道电商是怎么回事。我从点击鼠标开始,到处理订单,手把手一点点教,现在总算是学成出师,被我提拔成了业务经理。

央视新闻记者到公司对我进行专访时,拉文也接受了采访。
相比拉文和一些老员工,有些新员工可能需要培养更长时间,甚至还要防着点。他们有些人对“偷”的概念跟我们中国不一样,很多时候,仓库里少了东西,如果我知道是谁拿的,问他他会说“我需要用一下,会拿回来的”,根本不觉得不好意思,更不会认为自己是“偷”东西。
如果我没有发现,那就不可能再拿回来了。有次我坐飞机回国,行李箱里的电脑竟然都被机场工作人员偷走了。除了工资成本,丢东西的损耗也是公司的一项固定支出,后来我都有点习以为常了。
2020年,肯尼亚疫情也开始爆发,我原本想回国避避休息一阵,发现涨价到几万块人民币的机票也抢不着。没想到因祸得福,疫情把大家堵在家里,却让电商迎来飞速发展,店铺的订单量不断创下新高。
我的店铺从2019年的日订单量500个,一下子蹿到了近2000单,成为电商平台上的头部商家。过去两年时间,店铺数量也从一个发展到10个,涉及电子产品、服装、日化用品等多个领域,涵盖300多种畅销商品。
每个月,我们的手机和配件业务可以营收 300万左右,小家电业务平均100万,电商代运营部分50万,电商咨询部分30万,算下来每月营收480万,一年就是五千多万。

2021年,肯尼亚中国总商会成立,我担任首任秘书长。
今天的非洲,拥有12.8亿的人口,保持着2.3%的经济增长率,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人口红利,而且非洲互联网基础设施正在飞速发展,智能手机的普及率已经提升到了50%。我预感到,非洲电商会出现爆发式增长,非洲人民也会像过去的中国人一样,接受、习惯这种更便捷的生活方式。
这些年,我唯一遗憾的是因为疫情和工作原因回家次数太少,跟家人之间缺了陪伴。我先生如今已经做到公司高管,如果我当初没有辞职创业,或许也早已经是管理层。但人这一生总要多经历些风雨,多承受些打击,才会成长。我遇到的每个个逆境,都成了今天的宝贵财富。希望未来我能把非洲的业务理顺,抽出更多时间留在国内多陪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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