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说三峡移民回迁,是北京奥运会的那年夏天。为了躲开京城的热闹,我从重庆乘船顺流而下。在奉节,我每天都会经过白帝城,爬上夔门峡的山壁,那里有一座八角亭,是长江上游最后的信号台。那年,三峡库区的水位还没涨到最高线。但从信号台望出去,江面开阔,仿佛一镜湖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险峻。奉节的老县城几乎已全部淹没。新县城建在半山上,只不过几年,却已恢复繁华模样,街上人潮汹涌,广场上的露天茶馆找不到空位置。我问朋友,哪里来这么多人?他说,好多搬走的移民,现在都回来了,就住在城里。
话题没展开,一晃就过了四年。
直到2012年的春节,我才正儿八经去奉节寻找回迁的移民。听起来像大海捞针,但进行得却格外顺利。我找到一个,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下一个,然后是一个家族,一个村子。在这些人中间,方诗伟给我印象最深。他最后成为这篇文章的主角。
在我写过的很多故事里,三峡人也许并不是最精彩的,甚至有点平淡。但我个人偏爱它,是因为我老家的县城也属于三峡移民的一部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并不是真的热爱故乡,只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地平线·谢丁
回迁三峡
一
方诗伟的人生中,最戏剧化的篇章是他离开家乡的时候。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这十年间发生的许多事都可以简单略过,既不精彩,也无特别的困苦,就像他人生中大多数时候一样,平淡,平庸,反正他是一点都不愿意对此说太多。
但他高兴谈起2001年8月21日这天,天气像往常一样闷热。他带着老婆孩子,离开奉节县窰湾村住了多年的房子,到了县城的大南门码头。那个古老的城门在他出生前就立在那儿,几百年来一直是奉节老县城的标志性建筑。所有坐船出入奉节的人,都要从河滩爬上长长的石梯,穿过城门。方诗伟到了城门,看见往下几十米的梯子上,码头的任何地方,都站满了人。那天真是热闹。
整个窑湾村的人都来了。有人打着红色横幅,有人帮着扛包裹,县电视台的,业余拍照的,从北京前来采访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赶来。方诗伟和他一大家子亲戚(六个姑姑和家人)最后一次穿过大南门,走下石梯,上了通往趸船的铁板桥。到处都是“悲壮而亲切”的横幅。检票口挂着“移民朋友您好”,轮船上挂着“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方诗伟的胸前挂着黄色的“移民证”。然后他们上了船,站在栏杆前,岸上乌泱乌泱的人。他的朋友、邻居、那些留守的人,无论认识不认识,都挥着手。老婆开始哭起来,他也红了眼睛。他说,“那就像拍电影一样,生离死别似的,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轮船驶出码头,开过窑湾村,又过了白帝城,进入夔门。老婆还在哭。他忘了在船上度过了几天,然后在江苏江阴下了船。一辆大巴车把他们送到浙江萧山。亲戚们在这里分手。大姑和二姑去了嘉兴,七姑和八姑去了坎山镇,六姑去了南阳镇。方诗伟和父母、哥哥、三姑,到了衙前镇四翔村。
到村里的第一天,也很热闹。尽管大多数人说的话根本听不懂,但气氛仍是热烈兴奋的。村里为他们安排了四栋白色小楼,一楼一底。方诗伟和父母住一栋,哥哥住另外一栋,三姑一家人就住隔壁,余下一栋,则分给了陈彬,他也是从窰湾来的移民。装着所有家具的大卡车,已提前运到。他卸下结婚时置办的电视柜、小木椅,能带的都带来了。
这个村子他是来考察过的。全家人决定移民后,方诗伟和哥哥专程到这里看了一次。当地政府安排了一辆中巴车,让移民们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看。他下车转了一圈,不到10分钟就被叫上了车。他留意到门前有一条铁轨。
那天夜里,他没听见轮船的汽笛,却被一趟趟火车震醒。“我们感觉床在动,就像睡在火车里一样。”连日来的像演戏一般的人生终于结束。生活似乎又回到以前的平淡,但肯定又有所不同。在距离萧山市区20多公里的这个村子,方诗伟成为人们口中的“三峡人”——不过,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二
似乎很难想象,第一批三峡移民已在他乡生活了十一年。多年前,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经出现在电视上,媒体的照片中。那时他们看起来都像在拍电影,哭着坐船离开,接着在一千多公里外的村子里,笑着接受采访。他们和领导握手,和当地人围桌吃饭,然后他们就从我们的眼中消失了。
大约有120万人从三峡库区陆续离开。在修建三峡大坝之前,他们曾经是最接近长江的一群人,生活在水位175米以下的地方。起初,政府打算让这些人“就地后靠”,意思是从江边直接搬家到山上,但他们随后就发现这里的高山容不下这么多人。那意味着还要毁林开荒,在陡坡上种田,还可能造成长江流域新一轮的水土流失。所以没什么其他的理由,有些人必须离开。
出于一种“合乎人性”的考虑,政府把外迁的选择权交给他们自己,但随后就发动所有的基层官员去动员村民。方诗伟的四姑就是窑湾村的干部之一,也许是为了做一个优秀的表率,他们一大家子都自愿选择外迁。但四姑一家人却是奉节城镇户口——政策规定,城里人不能移民。她成了方家唯一留守在故乡的人。
做出这个决定,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对于长年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来说,前往中国的沿海地区,往往意味着一种机遇。多年来,外出打工的农民已逐渐带回外面的见闻。虽然他们很少谈论自己在沿海地区的烦恼——但只要能赚到钱再寄回家,其他都是可以忍受的。他们给人一种深刻的印象:无论如何,那些地方充满了机会。这也是动员人们选择外迁的强大理由之一。至少,如果选择移民,你的人生就多了一个选择。
不过,尽管大多数移民可能都因为这个理由而外迁,但细微之处还是千差万别。那是一种复杂的多种因素混在一起才会做出的决定。有人受不了自己的房产和田地消失在水下,宁愿有个新开始。也有人只是跟随村里的大流。还有人认为,每人三万多元的移民补偿款是个巨大的诱惑(尽管他们声称后来并没有拿到这么多钱)。但总之,在面对电视镜头时,他们都学会用同一种腔调,说“这都是为国家做贡献”。
比起外迁移民,那些留守的人更是悄无声息地就搬了家。在整个中国,最著名的三峡移民钉子户是个叫张秉爱的农村妇女。她出现在一部出色的纪录片中,以一种固执的姿态试图抵抗搬迁。在湖北秭归,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土地,经年累月和那些前来动员的干部们对峙。但在移民潮的最初几年,类似这样的抵抗不仅显得无力,而且许多人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从电视和媒体上,他们更多看到的是移民们在异乡的幸福生活。
2000年秋天,奉节县委宣传部派出一个记者前往浙江,采访第一批移民们的生活。在嘉善县,她惊叹“这房子多漂亮!多宽敞!一副宁静的与奉节农村迥然不同的农家生活图。”在探访了几户移民之后,她在文章中写道:“如果有人问我,此次采访见得最多的是什么,我会如实地告诉他:笑容和眼泪。面对眼泪,我总有些不知所措,但我没忘摆脱自己的脆弱,在她们哭的时候,尽量平静地问一句:‘你们后悔吗?’在此,我可以万分欣慰地告诉家乡的父老乡亲,告诉这些现在还流着泪的移民的亲人朋友,她们哭着的时候,回答仍然是:‘不后悔!’”
也许这是真的。但我也听说过另外一个故事。有个叫向玉的女人,从奉节康乐镇移民到福建漳浦县。那年她26岁,聪明能干,以前在镇上卖杂货。移民后的第一个月,她决定到县城的超市去应聘一份工作。
“你会说普通话吗?”经理问。
“可以。”
“闽南话呢?”
“听不懂。”她迟疑片刻,用普通话说。
“对不起,”经理说,“你再有能力我也不能用你。”
两个月后,向玉和丈夫孩子就丢开了福建的房子和田地,重新回到奉节。他们在奉节新县城开了一家杂货批发店。直到九年后,方诗伟才从浙江回来,在她家对面开了一家卖饰品的小店。
三
2001年秋天,搬到萧山一个月后,方诗伟开始找工作。正如他们之前预想的,这里到处是工厂,机会似乎遍地都是。村委会也会想办法照顾这些新来的移民。在村长的介绍下,方诗伟到了一个印染厂上班,他老婆去了一家织布厂。工厂实行轮班制,每隔12个小时他才能回家休息。夫妻俩每个月能挣到将近两千块钱。
那年他25岁,正适合在一个新地方展开新生活。虽然挣的钱和以前差不多,但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终于不用在轮船上度日,过去多年他一直在长江上的货船轮机室工作,一走就是半个月。他的家乡——如果窑湾村还算家的话——实际上就在奉节县城郊区,算半个城里人。现在,衙前镇四翔村的情况也差不多,只需两块钱,就能坐公交车到萧山市区。他偶尔觉得在工厂太辛苦,但他会很快丢开这个想法。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而且,他的亲戚几乎都在浙江了。
第二年,有了一点积蓄后,他们决定给房子安装防盗窗。那个简单的工程在一个星期天下午完成。当天晚上,夫妇俩都轮到上夜班,这种情况每个月只有一次。他母亲住在哥哥家。强盗趁夜就摸进了屋,偷走他们6000多块钱。那是他们全部的财产,第二天方诗伟不得不找厂里借钱买菜。他们报了案,发现防盗窗铁柱之间的缝隙,比一般的都要大。但在工厂林立的萧山,外地人那么多,警察也无处着手。这年春节,一家人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买。
2003年,方诗伟换了个工厂。他再也受不了连续12个小时上班。新工作也是村长介绍的,在一家化纤厂打包,三班轮换,每班只需8个小时。但上班第一天回到家,老婆就发现方诗伟的十个手指头都起了泡,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稳。他再也没去那家工厂。
一家人合计了一下:也许他们应该和那些外来打工者有所区别,应该在这里有自己的生意,毕竟他们已经算“本地人”。经过一番简单的计算后,方诗伟和哥哥在衙前镇开了一家饭馆,老婆也辞了工作帮忙。在浙江,小饭馆就像一座座工厂的附属品,顾客群主要是打工仔。生意出奇的好,来吃饭的人总是很多,但他们最后发现却根本赚不了钱。“点一份西红柿炒蛋,吃得精光,还吃好几碗饭。”他老婆后来总结说,“那些人又要吃得饱,又要吃得便宜。”
饭馆的营业时间也是深夜,要等候那些刚刚下班的人。在萧山,晚上8点到10点,马路上是没有人的。有天夜里,三姑路过方诗伟家,看见大门半开着,屋里却黑着灯,立即打电话给镇上饭馆的方诗伟:“强盗又来了!”这次,强盗偷走了他老婆的戒指,还有哥哥脱在他家的衣服,拿走钱后,把衣服随手丢在了路边的田地里。
表面上来看,那些强盗仿佛只是方诗伟新生活中的插曲。即便很久之后,他提到此事时,也总是轻易带过。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在适应这里的一切。他和老婆都学会了很多新东西,甚至50岁的母亲也学会了骑车。他们也偶尔会去附近的县镇探亲,最远是到了嘉兴,看望大姑和二姑。有一年春节,所有亲戚聚在一起过年,集体去了杭州的西湖,那是他们在浙江唯一的一次旅游。
但方诗伟知道,总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大多数时候,他们和村里其他人形同陌路。起初,语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碍,稍微上了年纪的人只说本地话。到后来语言也不再必要,因为他们几乎也没什么可沟通的。没过多久,几户“三峡人”就敏感地发现,村里人并不是很欢迎他们。很显然,他们更穷,住在村子最差的位置。生活和风俗习惯的不同,倒是次要了,因为谁也不会干涉谁。有时候,方诗伟会奇怪这里的人讲迷信,还有很多人信耶稣。但话说回来,这些都和他无关。他只是觉得,和奉节相比,这里夏天更热,冬天更冷。而在他有限的工作经历中,打工是最辛苦的,“没有自由”。有一年,他回了一趟奉节,那种对比感似乎更强烈了。尽管这似乎已没多大意义——窑湾村几乎已被全部淹没,但从心底里,方诗伟是怀念它的。
这些时而冒出来的情绪,终于有一天爆发。那大约是移民后的第四年,许多人的房子开始出现裂缝和漏水。萧山的移民组织了一次示威游行,抗议住房的质量问题。他们知道这是一次敏感而危险的举动,但那也是个好时机,移民话题在中国仍是个热点。方诗伟说,等到时机过去,也许更没有人会理睬。某种程度上,他们赢得了胜利,每户得到了几千元的补偿,据说也有官员因此受到责罚。但方诗伟的哥哥却因为打了公安局长,在牢里呆了将近半年。他出来后没多久就回了奉节。
方诗伟仍然决定留在浙江。饭馆停业后,他又做起了苗木生意。但他的运气似乎越来越差,总是碰到高价买进,低价卖出。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时刻。如果选择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去奉节,他是不甘的,而且多没面子,他根本还没混出个名堂。就算要回去,那也应该在移民后的第一年就走,而不是现在。最终,他决定再次进入工厂,成为一个本地打工者。
但他的老婆似乎已无法忍受这些霉运。她个子不高,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移民之前就在奉节开店做生意。离开奉节时,她把店面转让给了她妈妈。现在,奉节捎过来的消息说,如果他们再不回去,妈妈就得把店面转给别人了。
2010年夏天,在搬到浙江的九年后,方诗伟在老婆的劝说下,终于回到奉节。一年后,当我在新县城港口附近的批发市场见到他时,夫妻俩已决定永远留在这里。谈到当初的离开,我试图以县委宣传部那位记者“平静的语气”问他们:“你们后悔么?”
“后悔死了。”他气恼地说。
四
十年来,几乎每年都有外迁移民回到奉节。最初几年,没有人在意此事,大家的注意力还放在那些往外走的移民身上。那就像电影院的通宵连场一样,第一批移民登场坐船离开,然后其中一些人偷偷潜回来。第二批移民又坐船离开,当然又有人悄悄回来。接着是第三批,第四批,电影和现实永远交替放映。
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一个机构统计过,到底有多少移民回到奉节。也许根本无法统计,因为他们的户口至今还在浙江、福建的某个村子。那里的政府不会承认移民们已经离开,房子还在,田地还在,只是很少看见人。另一方面,奉节县政府也不认可“移民回迁”的说法——也许他们只是不想承认,采取一种漠视的态度。没有人想在这个问题上惹麻烦。
有时候,我们能看见两种截然不同的故事。媒体曾报道一些移民在浙江安置地发财致富(方诗伟告诉我那可能是真的,他知道有户移民因为拆迁而得到100万元和六套房子)。但也有另外一些媒体在三峡库区发现了大量移民回迁的事实。
但在移民问题上只唱赞歌,或者只唱反调,都可能是危险的,容易让我们看不清真相——尤其是对于一个超过100万人的群体来说。到最后,每当看见一条关于移民的新闻时,我就自动拉响警报。“这些不是全部。”我对自己说,“有人过得很差,自然有人会过得很好。”
在奉节,我遇到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的移民,是个叫李军的女人。她40岁,穿着打扮非常洋气和体面。她在新县城的中心拥有一家茶楼。2001年,李军很可能和方诗伟乘坐同一条轮船离开奉节,同时抵达萧山衙前镇,只不过她去了另一个村子。她以前也住在奉节县城边,以种菜为生。她的丈夫是奉节一家著名房地产集团的高层之一。她和妹妹、舅舅都移民到萧山。“虽然那边对四川人的印象不太好,但说实话,我们那个村子还不错。”她告诉我,“村里把土地集体租给了工厂,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发放生活费。”但她的丈夫不肯放弃这边的生意,常言“三生不如一熟”,两个月后,他们就回了奉节。
李军一家人回来得正是时候。奉节正在大兴土木修建一座全新的县城。随着三峡水位的不断上涨,以前的老城最终将全部淹没。2002年,李军在工地上摆了个小摊位,售卖香烟饮料,出租影碟。第二年,碟片不流行了,她开始出租各种武侠言情、漫画书。新县城的飞速扩建,很快让她丈夫的公司成为奉节最大的地产商。虽然户口还在浙江,但他们已经迈入奉节最富有的阶层。但2007年,丈夫突然被诊断出肝癌。起初,他们在重庆的医院治疗,然后决定“回”到浙江,在杭州继续住院,之后又挪到萧山。“他最后不想动了,”李军说,“他就想死在那里。”
但丈夫的哥哥却不认可这个想法。他每天一个电话,催他们赶紧回来。“死也要死在奉节。”他在电话里说,“好歹也是落叶归根。”2010年,回到奉节一个月后,她丈夫死了。
就在那年秋天,我第一次去奉节,在乡下的康乐镇做志愿者。每天早上,我都要从镇上坐船,横渡美丽的梅溪河,到达对面的小学。有一次,当我们坐在船上无意中谈起移民问题时,一个老师对我说,“很多人都已经回来了。”我好奇地问他们住在哪里?“哪里都可以啊。”他说,“街上,亲戚家里,反正到哪里都是打工。”但我在那年并没有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直到今年一月,和李军见面后的第二天,我决定重回康乐镇。我给一个姓孙的副镇长打电话,询问这里是否有移民回迁。
“没有这回事。”他说,“我们这里没有移民回来过。”
我告诉他,有人曾见过他们。
“别听那些人瞎说。”他在电话里叫道,“那些移民在外地都过得很好。”
我来到河边,梅溪河变得更宽了。我再次搭乘渡船,到了小学,然后沿着学校围墙外,绕到后面的横路村。那是个非常冷清的小村,房屋建在一条水泥道两侧。53岁的刘兴江就住在临街的一间屋子。事实上我以前很可能见过他,他在梅溪河驾驶渡船已经30年。2000年,他移民到附近的万县市,三峡库区最大的城市。在市郊的安置区,他买下一套两居室,但他很快租了出去,带着老婆回到康乐镇。“我们在那里很难找到工作。”他说,“你知道那些人把我们住的那条街叫什么吗?——难民街。”
如果镇长也和我一样到过横路村,他可能会惊讶自己看到的事实。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是回来的移民。有些是后靠搬到高山后,重新下山的;也有从福建漳浦县回来的,有个外号叫“老小孩”的男人,他在村里开了一家麻将馆。刘兴江的屋子也是租来的。我问他以前住在哪里?
“你看见那条河了吧。”他笑着说,“我家就在河中间。”
五
从浙江开往三峡的长途卧铺车,主要面对的是外出打工的人。一般来说,它先在浙江省内绕个大圈,在那些工厂密集的市镇步步停靠,载满客人,然后驶向安徽铜陵。从那里开始,长途汽车沿着长江边的城市往上游而去:安庆、黄石、宜昌,最后到达奉节。在萧山,每当移民们想回去探亲访友时,也喜欢到附近的瓜沥镇搭这种汽车。2010年夏天,方诗伟只花了20多个小时就回到奉节。这比他当年坐船快多了。
他几乎什么都没带。这次他学聪明了,九年前他花了六千多元才把家具送到萧山,结果发现根本没必要。什么都可以重新再买。
奉节彻头彻尾换了个样子。以前它建在一块平坦的河滩上,如今搬到了西侧的山坡,整个县城依山而建,像个毛头小孩急匆匆搭起来的积木。最上面一层是繁华热闹的商业区,街道像蛇一样,盘旋而下,与沿江马路连在一起。长江变成了开阔的湖,江水很平静。从方诗伟租住的房间窗户,就可以看到这面江水,近在眼前。
那栋外表斑驳的楼房,竖在港口对面。房间内部,比它的外表更为丑旧,一年的租金是五千元。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连门都没有。”他说。我们在一个傍晚进屋,他拧开灯,在昏暗的光线中,客厅堆满了一箱箱货物。他带我走进卧室,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独凳和一台彩电。虽然窗户只是用一块布帘遮挡,但相对于客厅,这里还像个温暖的家。
“没办法。这儿肯定不如萧山那边舒服。”方诗伟说,“但这不也够了吗?”
他们不想在住房上花掉太多的钱。所有的钱都投入到新开的小店,在奉节最大的批发市场里,从家里步行过去只需几分钟。整个市场都是从老城搬迁过来的,人们按照习惯,仍叫它“猪娃市场”——在老城,市场一楼售卖猪仔,二楼批发服装和小商品。现在,猪仔不知道迁到哪里去了,方诗伟的小店就在一楼中间,一个位置不错的十字过道。
有天下午,当他们忙着把新到的饰品上架时,一个小男孩偷走了一把玩具手枪。几分钟后他们就发现了问题。“肯定是刚才那个小孩。”方诗伟说,“我去找他。”
“算了吧。”老婆说,“你又不能确定。”
她一身黑衣服,头发染成黄色,利落地束扎着,从头到尾忙个不停。这间不足10平米的小店,堆满了帽子、围巾、手套、头花,小玩具。她告诉我,大约有几千种款式。“我知道奉节人喜欢什么。”她笑道,“浙江那边的打扮,说实话,比奉节差远了。”
春节前的这段日子,是他们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前来进货的,一般都是各个乡镇的小摊贩。打工仔们正陆续从外省回家,这时节什么东西都好卖。方诗伟专门从浙江进了一大批货,光是忙着把这些饰品摆上架,也要好几天。他们的女儿偶尔也来帮忙,不停往返于家和市场之间。女儿正在奉节读小学,但毕业后仍要回到浙江念初中。虽然奉节人的审美趣味更好,但很显然,他们更相信沿海地区的教育质量。
当我们站在过道上谈话时,对面的向玉也参与进来。几年前她就买下了那家门面,批发日化用品(她在隔壁的市场还有另一个店面)。方诗伟知道,如果他们早就从浙江回到奉节,也许会和向玉一样,生意发展得不错。不过,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我问他,还记得陈彬吗?
我是华宝小知识,也是窑湾村的移民。到了萧山后,他们住在同一个村子,是邻居。但陈彬只呆了几个月就回来了。他在奉节一直从事老本行,摩托车配件维修。两年后,他认为自己再也不会离开,于是把浙江的房子和田地卖了四万块钱,只留下一个户口。但到了2009年,奉节的生意似乎越来越难做,他突然又开始考虑回到浙江。那年他专程跑去萧山,找了个旅馆住下,还请了律师,试图买回他的房子和田地。但律师告诉他,太麻烦,还得打官司。最终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不可能买回去。”方诗伟说,“买下陈彬房子的人,就是我三姑。”
“但他又想回萧山。”我说。
“那没有办法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他回来得那么早,生意不是做得挺好吗?”
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就像我在奉节的大多数谈话一样,移民话题在任何时候都和钱脱不了关系。他们当初为了更好的生活而离开,在他乡碰壁之后,又为了生活不得不回来。有一次,我还见过一对60多岁的老伴。他们以为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如果移民,还能拿到补偿款留给下一代。移民的地方是湖北,但事实上他们从未离开过奉节,一直和女儿生活在这里。如今,他们向我抱怨那笔补偿款根本没有兑现,而且养老保险毫无着落。
但方诗伟尽量不去考虑这些问题。无论是否后悔,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生意要做好。如果一切发展顺利,他考虑在奉节买一套房子。每天早上,夫妻俩最早来到市场。到了傍晚市场关门时,他们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除非碰到像我这样的人,他们很少在别人面前说起他们的故事。但基本上,市场里的其他老板,或者熟悉的顾客,都知道他们在浙江还有个家。
那天下午,有个熟客来到店里,打了一声招呼:“还不回去过年吗?”
“不回去了。”他老婆笑着答道,“太忙了。”
当客人转身离开后,我听见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本来就是你们奉节人。”
在奉节住了几天后,我逐渐熟悉了移民的谈话方式。如果提到“下头”或“他们”,一般是指浙江萧山的人。如果说起“上头”或“我们自己这里”,则肯定谈的是奉节。
方诗伟就常常无意识地用这几种说法,交替谈论着浙江和奉节的生活,他的两个家。在萧山,他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七分水地,一个户口。在奉节,他有一个正在起步的生意,一套租来的两居室,还有数不清的熟人关系。而这最后一种财产可能是惊人的。当我离开奉节时,我发现我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因为某种关系相互扯到了一起。陈彬的老婆是方诗伟的同学。陈彬认识李军死去的丈夫。方诗伟和向玉是批发市场的邻居。而向玉的丈夫,从小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竟然就是我在康乐镇横路村碰到的那个“老小孩”。
六
奉节县永安镇窑湾村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就是方家。方家首屈一指的男人,叫方传林,是方诗伟的父亲。他开过轮船,在镇上当过乡镇企业的厂长,还是镇上的人大代表。90年代中期,他曾经被派往江浙地区进行工作考察,觉得那里的发展实在太快太好了。他也曾途径萧山,但他对那个地方没什么印象。当他最终决定带领整个大家族移民后,方传林自己却留在了奉节。
他看着老县城被炸掉,水位一年年上涨。最后老城不见了,窑湾村也不见了,他依然是长江上某条货轮的船长。2010年,他决定不再工作,前往浙江陪伴家人。但他的两个儿子却又回到了奉节。
今年正月初八,方传林给家里添置了一台32寸的液晶彩电,就搁在那张从窑湾村搬过来的电视柜上。我们站在方家一楼的门廊聊天。这四栋白色的联排小楼,远观很清雅,走近看,却无一不显着破败的迹象。天气非常冷。虽然还不到元宵节,但这里却早已没有过年的气息,只有不远处偶尔飞过一趟火车传来的声音,轰隆轰隆。我问他和村里人相处得怎样。他递给我一支烟,重庆出产的龙凤呈祥牌。“我只是个搞船的。”他说。
下午4点半,门廊墙上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这是村里的广播,会一直响到晚上8点。”他说。然后他走过去,站到一个凳子上,啪的一声关掉了。
人民网武汉2月26日电 (王郭骥)近日,有网友通过人民网“领导留言板”向湖北省枣阳市委书记留言,反映父亲的移民补助发放问题。2月22日,枣阳市刘升镇人民政府回复,600元移民款已经于2022年1月25日足额到账。据了解,摆某智系枣阳市刘升镇刘升村三组居民、水库移民,按照大中型水库、三峡库区的农村移民每人每年600元的标准进行补助。
增减省级行政区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中国现有的34个省级行政区之中,除了1997年设立的直辖市重庆、1988年设立的海南省外,其他省区的总体架构和数量,在清朝前期便已基本固定了下来。▲现在中国的省份名字和区划,大体在清朝就已经固定了下来民国中后期及新中国初期,是又一个省区频繁增设或撤销的历史时期,涉及西康、察哈尔、绥远、平原、松江、辽东、辽西、宁夏等9个新省区。
三峡移民是指因三峡工程建设所致而需要搬迁的居民。这是一项极其艰巨的工程,需要数以万计的人搬离旧居,重新安置到新的家园。其中一部分居民被安置到了上海崇明岛。对于这些三峡移民来说,能够被安置到上海崇明是一种幸运。崇明岛处于上海市区以外,是一个干净、宜居的地方,而且有很好的自然环境和资源。政府为了保障移民的生活,还提供了丰富的帮助和扶持政策。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在一代代人接续奋斗的征程上我们已走过千山万水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同步推出“历史上的今天”栏目钩沉那些已然过去的“今天”启迪新时代的奋斗者今天“仍需跋山涉水”在新征程上再创荣光2000年8月17日首批三峡移民抵崇明:到家了!2000年8月17日,由重庆市云阳县启程来沪的首批150户、639位三峡库区移民,乘坐长江“江渝9号”轮安抵上海崇明,并于中午全部到达新居安顿落户。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在一代代人接续奋斗的征程上我们已走过千山万水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同步推出“历史上的今天”栏目钩沉那些已然过去的“今天”启迪新时代的奋斗者今天“仍需跋山涉水”在新征程上再创荣光2000年8月17日首批三峡移民抵崇明:到家了!2000年8月17日,由重庆市云阳县启程来沪的首批150户、639位三峡库区移民,乘坐长江“江渝9号”轮安抵上海崇明,并于中午全部到达新居安顿落户。
【关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信使,及时获取国际教育,科技,文化,经济及世界语(esperanto)最新资讯】三峡工程是世界上最大的水电工程,其建设时间之长、建设难度之大、涉及难题之多,是全世界范围内都不曾遇到过的。这其中,最大的困境,恐怕还在于水库修建区域的大量居民应该如何疏散。上百万人,背井离乡,如果得不到很好的安置会成为巨大的不稳定因素,而如果妥善安置则不仅能完成项目,还能作为中国管理水平的样本以鉴后世。
2019年冬天,一张一个男人背着一树桃花的照片,忽然出现在互联网上,击中了许多中国人的心。照片的主人公,是来自湖北秭归县郭家坝镇的山民,刘敏华。十年前的春天,作为三峡库区移民的刘敏华,「在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永别时,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家门口的一棵桃树」。 ①屋檐下静默的男人,和他狭长背篼里那株盛放的桃花,激起观看者胸中无限心事。
三峡移民:百万人口迁移的世界壮举2021年,是刘芳从重庆到浙江定居的第20年。20年前,带着简单的行李,刘芳一家从重庆辗转到了浙江省嘉兴市平湖市定居。跨越1000多公里从袓国西南内陆到东南沿海,只为响应党的号召,支持三峡工程建设。1992年4月3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七届五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
【关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信使,及时获取国际教育,科技,文化,经济及世界语(esperanto)最新资讯】三峡工程是世界上最大的水电工程,其建设时间之长、建设难度之大、涉及难题之多,是全世界范围内都不曾遇到过的。这其中,最大的困境,恐怕还在于水库修建区域的大量居民应该如何疏散。上百万人,背井离乡,如果得不到很好的安置会成为巨大的不稳定因素,而如果妥善安置则不仅能完成项目,还能作为中国管理水平的样本以鉴后世。
□中国水利报社采访组2023年6月15日,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东县,长江北岸。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快速行驶,车窗外飘洒着雨滴,长江静谧流淌,大型货轮不时驶过,漫山遍野绿油油的果树,和岸边依山而建的县城,构成了一幅壮美的山水画卷。30年,弹指一挥间,人是物非,沧海桑田。1992年12月,记者踏雪寻访东瀼口镇雷家坪村。